#新作者扶植计划开启# 《倚天屠龙记》建构了两重正邪观。故事前半部主要写汉族内部矛盾,也就是名门正派与明教之间的正邪对立。周是峨嵋弟子,代表正派人物,张无忌维护明教,周张立场对立。后半部的主要冲突从汉族内部矛盾转为汉蒙矛盾。小说站在汉人立场上描写元末政权对汉人的残暴,预设了汉正蒙邪的框架。所以,周代表的六大派跟张代表的明教从对立到合作,二人在濠州的婚礼便被视为汉族抗元统一战线结成的标志。周张对立时,爱情曲折动人;周张联盟时,爱情却味同嚼蜡。因为在冲突激烈、反对者多的时候,跨越冲突的结合来之不易,给人一种爱情战胜一切阻隔的超越感;反之,一帆风顺、所有人祝福的主流爱情则缺少激动人心的力量。但是,周不是没有展现超越性的机会,前半段周张对立时便是大好时机,但她不舍得为张付出,没有打破正邪框架的勇气;她不是“僭越者”,只是“折中者”。六大派围攻光明顶,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命令周一剑刺死张无忌,就可一举歼灭明教。这就把周推入两难困境,她喜欢张,但她不敢忘记正邪对立,于是,她一剑刺穿张的右胸,这是一个折中的动作。小说把她放到了张的对立面,她只需打破正邪框架就能制造荡气回肠的爱情、赢得读者的同情,可是她没有。她爱张无忌,但她更爱师父和门派;她不愿为了张无忌去死,却可以为了峨嵋派去死。这一剑奠定了她之后的行为基础,不管是偷取刀剑,还是争夺武功第一,她都是既不忘爱情,更不忘振兴峨嵋,而她的爱情和峨嵋的利益尖锐冲突,于是她屡次做出折中的决定,包括偷刀剑但不杀张无忌、夺武功第一但对张手下留情。从一个角度来看,折中者难免给人犹豫踌躇、不能决断、迂腐保守的感觉,有时甚至左右不是人,让人觉得她过于贪心,难怪陈墨批评她“什么都想要,但却并不真正明白,自己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”[4];从另一个角度看,周屡次有机会却选择不杀张无忌,也算局部破坏了正邪观,但其超越性是明显不足的。 故事后半段,汉蒙矛盾上升,周张立场同一,周“沦为”了一个正派人物,周张结合变成父母推动、亲戚看好、群雄祝福的主流婚姻。赵敏被推到包括张无忌在内的所有人的对立面,这对塑造人物形象来说恰是大好良机。她抓住了这个机会,很快做了决定,要做彻底的“僭越者”,粉碎一切正邪框架,谱写可歌可泣的禁忌恋曲。赵是蒙古人,父兄手握重兵、镇压汉族起义。赵一出场就软禁六大派,偷学中原武功,削去无数中原武林人士的手指,杀了空性、灭绝,打伤张三丰和殷梨亭,又把这一切嫁祸给明教,得罪了整个中原武林。比起周过于贪心,赵只把目标锁定在张无忌一个人身上;比起周爱得保留、爱得自私,赵慷慨地诠释了爱是付出、爱是奉献。她背叛父兄,抛弃家国,舍却郡主地位,穿上汉服,坚决地打碎汉蒙/正邪框架,只求得到张无忌的爱。 那么,赵敏是“蒙奸”吗?我认为,从爱国主义、民族主义角度为赵定下“叛国罪”是过于苛刻了,赵虽然叛父弃国,但并没有帮张无忌及明教去对付父兄和朝廷,而是摆出了两不相帮的姿态。赵蔑视一切正邪、好坏、善恶、是非的框架,表现了彻底的超越精神。她对张的爱情告白是:“你是好人也罢,坏蛋也罢,对我都完全一样。”[5]连好人坏人都不计较了,还计较汉蒙之别吗?所有人越是反对他们在一起,他们越是要冲破这种禁忌去追寻自由。这样的爱,从审美角度说,动人心弦、催人泪下;从思想角度看,也好像陈墨说的,“还具有超越民族仇恨、超越政治对抗的巨大人文价值和思想意义”。 金庸笔下从不缺超越性的爱情,胡菊人曾盛赞金庸擅长写超越阻碍的爱情[7],其所列举的情侣(杨过小龙女、赵敏张无忌、乔峰阿朱、张翠山殷素素、令狐冲任盈盈、纪晓芙杨逍、周芷若张无忌),无一不是冲破了正邪框架而结合,但周张恋却不如其他几对那样惊世骇俗,这不仅是因为他们在故事中段变得立场同一,更是因为周不愿为了张而忘却家国重任。周赵之争的实质,从武侠类型来看,便在于人物是否愿意打破正邪框架之区别:谁打破框架,谁就有机会体现超越性,其人物形象也变得更为自由、洒脱和灵动。在这方面,潇洒灵动的赵敏无疑比畏首畏尾的周芷若更令人动容。 但打破正邪框架,往往会带来“恋爱脑”的污名。与其说周是自私而不舍得奉献,不如说她不因爱情放弃事业,她的世界更广阔;而赵抛家弃国地跟随张无忌,离开对方就什么都不是、什么都没有。也就是说,周赵之争的另一个实质,是女强人与“恋爱脑”之争。“恋爱脑”是近年来在互联网上颇为流行的词汇,意即一个人心中爱情至上、一谈恋爱就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恋人身上、往往因为谈恋爱而变糊涂的倾向。男女都可能成为“恋爱脑”,但女性做“恋爱脑”尤其令人担忧:即使在当下,男尊女卑的观念仍然广泛存在,女性本就处于弱势,如果放弃一切而依附男性,就更摆不脱受压迫的境地。于是,许多人认为周代表女性主义的进步精神,赵则是父权制观念下的理想女朋友。我认为,这种观念只能说是部分正确,而没有看到问题的复杂性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