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星球大战:天行者崛起》上映,走出电影院之后,经过一星期的时间,我依然无法确定自己的感受。我必须找到自己的路径去穿过它。 跟着一群人一起喜欢同一套电影,是一件很快乐的事,但它也是一种负担,重复出现的论点会在河道上增生。粉丝文化最著名的产物是激情的意见冲突,维护一个想法、否定一个想法,这两种快感都让人上瘾,所以我们常常投身速成的战场,或痛苦或愤慨地互相攻击,并乐此不疲。然而,到头来,身为一个对电影存有热情的观众,我们还是得回头去寻找自己的思考路径,才能确定自己与特定电影之间的关系。 第一步是厘清判准。我不相信系列电影必须背负恒久不变的连贯设定或特定价值观,尽管身为观众,我们时常因为电影找到新的方式去述说一个旧的、连贯的价值观而被打动,但这不代表它是必要的底线。我相信一部电影要提供的首先是更多可能性──电影与电影之间共享的相同之处,可以是一种利器,但不应该成为枷锁。我们因为旧有情怀被召唤,但证明电影价值的,仍是它与往者的相异之处,是它新造的印记。 2019年,影迷最大的战场不是无垠的银河系,而是更辽阔的命题:马丁·斯科塞斯质疑「系列电影」(franchise films)能否被称为「电影」(cinema)。他认为系列电影更接近主题乐园,原因是系列电影不愿承担风险,它们选择重复前身,而缺乏启示与谜团,缺乏情感上的危险。斯科塞斯使用「接近」这个词,我想我们可以理解这是一套「程度」而非「是非」的衡量方法。在此命题下,Marvel系列电影是滩头上的第一波战区,但《星球大战:天行者崛起》(Star Wars: The Rise of Skywalker ,2019)却意外进入核心:它承担多少风险去开创新的启示?它是否意图震撼观众,而非讨好他们?对我来说,这个命题之于迪士尼时代「后传三部曲」的重点,是Ep9如何处理卢卡斯时代之后新见的英雄出身问题。 截至Ep9 上映为止,迪士尼主导的星球大战电影,提出最有趣的视角或许是它让原力不再独属于贵族。在复制人战争中,我们看到欧比王随意放倒分离主义者的机械军团,甚至他们率领的部队本身都是缺乏自主意识的复制人军团,士兵仅是消耗品,卢卡斯的六部电影是一以贯之的英雄罗曼史。「这是一个高雅的武器,属于更文明的时代」──在欧比王口中,透过原力运作的光剑像是贵族的神秘资产,好比从绝地武士投向西斯阵营的杜酷伯爵,他优雅的击剑风格、从指尖射出的原力闪电,几乎是我们对此的最高想像。 在Ep1,金魁刚与达斯魔于塔图因短暂交手之后,马上不安地向徒弟预警:对方具有绝地武艺。这句对白打开想象。绝地与西斯,他们可以由某种古老的传统、礼仪、形貌、风格,去识别彼此,这建立起这两种宗派高戏剧张力的神秘对立──宇宙的兴衰,不过仅是两门宗派对本源的见解产生分歧。这种贵族争斗的魅力难以抵挡,然而,它也让凡人缺乏在星球大战故事中发声的空间。 于此观之,《星球大战外传:侠盗一号》(Rogue One ,2016)在迪士尼时代的反贵族叙事中踩出稳健的一步,尽管我们在卢卡斯时代就已经知道,并非仅有绝地或西斯能感知原力的存在,但《侠盗一号》却让这些人的模样无比清晰。 「复制人战争」中的分离主义军团与银河共和国的复制人大军,都是可消耗的牺牲品,《侠盗一号》的反抗军士兵亦然,结尾处剪接黑武士与莉亚公主的身影,证明主角群根本无法逃离身为「英雄故事之刃下亡魂」的功能性意义,但甄子丹饰演的盲僧Chirrut 却在这个功能性意义中找到祥和。原力以一种完全神秘主义的方式介入这个故事,它甚至绕过绝地(或西斯)教义的阐述,成为一种无法被厘清是否发挥作用的状态。推开贵族较劲的内功或战斗力指数,原力少见地回到它应有的位置:一种对于世界的想像──它让一位凡人找到心中的平静。 谈到这里,另一个应被注记的重点是,尽管多数人普遍评价Ep7 是对Ep4 的无趣承袭,但它有一个特色值得被讨论──从芬恩的故事延伸,有一部分帝国风暴兵具有反抗意识,并决定脱队叛逃。我们可以先谈这个军队架构的样貌:早在1979 年,Ep4 的银河帝国形象便让人联想到纳粹德国,但JJ Abrams 在Ep7 当中使用更为具体的方式刻画「第一军团」(First Order )之纳粹形象:赫斯将军在弑星者基地发表演说,观众在这个时刻能感受到法西斯主义在故事中渗入的狂热影响力。 在以往六部电影中,帝国士兵只有两种下场:为了执行反派的命令被正派杀死;或是因为没有成功执行命令,被反派领导者杀死。我们难以理解为何会有人愿意在这种地方工作,但Ep7 透过赫斯的演说给予答案:集体、秩序,对于共同目标的无上追求。如此看来,在玛兹城堡的攻防战,敌对风暴兵对芬恩大喊的那声「叛徒!」便可以连结出意义。他们拥有身为一个执行者的自主意识,有对荣耀、权力、征服欲的想像,每一个在军团演说中举手敬礼的风暴兵,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接近原力的黑暗面。正如Chirrut 穿梭枪林弹雨时对原力光明意义的念想。 在「后传三部曲」的世界观,绝地与西斯都是无法复辟的过去式。莱恩·约翰逊在Ep8 将这点推至极致,为了点醒路克天行者,尤达烧毁被尊为圣物的绝地文本,意图解释人与人之间的典范意义应重于流派传承。绝地武士的传统,在某种意义上转变为「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一堆好人」。电影的最后一场戏交由一个对故事没有推进意义的小男孩收尾,路克天行者的英雄神话成为反抗军典范、下一个世代的床边故事,拿着扫帚的小男孩则显示一种可能性:一切会从无到有,以不同的形式重新开始。 《星球大战:天行者崛起》在这条路径上的结论,却是一个相对保守的收束。JJ Abrams 选择把焦点摆回天行者的血脉故事,这个姓氏的继承者来自敌对势力血脉,芮的挣扎不是失根,而是自己心中有着无法根除的黑暗面阴影。当约翰逊认为我们的恐惧来自我们一无所是,JJ Abrams 则相信我们的恐惧来自我们怀疑自己能否断开血缘的羁绊。 在此,JJ Abrams 无意(或许也无法)修正后传三部曲整体的阶段性结论,第一是绝地与西斯做为宗派或组织都必须灭亡,只留下抽象的光明或黑暗;第二是天行者家族没办法终结原力的黑暗面,黑暗就算看似被消灭,仍会以最穿凿附会曲折离奇的方式潜藏于暗处──在这种暗示下,想当然尔,芮也无法终结它。然而,除去以上两者之外,芮继承姓氏的决定,大幅度地让故事重心回到天行者的意志。她的冒险旅程,以一个后继者的身份被记忆,而不是新氏族的第一人。她的成就并非来自从无到有创造天命,而是来自以选择超越既有天命。 我是否觉得这个设定相对保守且无趣?是的。我认为星球大战电影早在「正传三部曲」就已经处理过「你爸爸是整个银河系最邪恶的反派时,你该怎么做?」的问题。路克曾经在Ep6 的尾声面对血液与仇恨中涌发的黑暗面,他克服挑战,甚至还多做到一件事:原谅自己的父亲。他知道父亲必须要为所作所为赎罪,但是同时,不再恨他的父亲。结果在36 年后,我们并没有看到芮在《星球大战:天行者崛起》给予白卜庭这条血脉多少同理心,尽管她的父母舍命保护她,她还是放弃了她的姓氏,且不是为了证明自主性(无姓氏),而是依附另一个光明面象征──不知道如果路克.天行者当年决定改名叫路克.肯诺比,大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? 尽管如此,这是否代表后传三部曲的时代意义完全被否定?我不认为有这么悲观。我们依然可以看到更多对于原力双面性质的讨论、对于传统覆灭之后新生代重建信仰的过程,这些依然是有趣的。 最后的问题是,在这个命题之外,《星球大战:天行者崛起》是部有趣的电影吗?很难说。这部电影勇敢延续并尝试收尾Ep8 开启的一条线索:芮跟凯罗忍的双面性质,他们彼此共享原力的光明与黑暗。回头看Ep8,观众会发现在莉亚与路克都已经放弃凯罗忍的时刻,只有芮相信班.索罗还活在某个角落,他们之间有一些关联性,可以上升到角色以上的讨论方向。然而,电影在结局用一个吻去收束这段关系,这个相当可疑的吻仿佛是从90 年代的高概念动作电影穿越而来,让男女主角放开所有复杂的情绪,将千丝万缕的关系诉诸生物性之解决方式。 我相信凯罗忍是「后传三部曲」里最好的角色,Ep9 中最精彩的一场戏无疑是他重新跟父亲面对面的时刻,亚当·德赖弗与哈里森·福特双双为这场戏贡献出细致的表演,这是一个会在系列中被记忆的时刻。他应该要活下去,或是找到方式继续参与这个故事,他与芮的共生关系是打破卢卡斯时代环形结构的要件,以拥吻与牺牲救援去终结这段关系是可疑的处理方法。 ? 除此之外呢?Keri Russell 的新角色讨人喜欢,波、芬恩、赫兹等人则像是被浪费了。John Williams 最后一次为星球大战电影谱写的配乐在电影中存在感强烈,但时而精准时而无趣。撇开这些细琐的优缺点,我不觉得我们应该轻易放弃「星球大战」系列,身为一个爱好者,我依然相信星球大战独具电影的魅力。它在许多时刻能带来纯粹的情感力量。 我甚至认为我们应该感谢电影人持续尝试,尽管他们眼中的星战有时候不同于我们在童年看到的,但他们持续往前,这个概念也有机会持续发展。不要待在某个荒芜的孤岛上,孤身与某些绝地文本终老;不要放弃这一切,而是去批评或检讨,去改善缺失、找到我们爱的东西,并相信下一个好的故事可能对人产生的影响力。这是星球大战持续发挥效果的方法;我们继续玩「Battlefront 2」、继续看《The Mandalorian 》、继续期待新的电影,继续碰到另一个对这个概念着迷的人,理由与我们相同或不同。 |